《堕落》加缪
自传
2017-01-05 11:15:19
当人们或是出于职业需要，或是出于天性，就人这类生灵沉思良久之时，往往会怀念起灵长类来。它们是不打小算盘的。
2017-01-05 11:42:58
我知道爱好精致的袜子并不一定意味着有一双肮脏的脚。尽管如此，风度却和常常掩盖着湿疹的府绸衬衣相似
2017-01-05 11:43:02
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聊以自慰的是，说话结结巴巴的人也并非纯洁无瑕。对，还是喝酒吧。
2017-01-05 11:46:54
我总觉得我们的同胞有两大狂热：思想和通奸。乱七八糟，姑且这样说吧
2017-01-12 13:35:06
这些先生们不时地玩刀弄枪，然而，别以为他们认为有必要。角色要求这样，如此而已，他们放出最后几发子弹，害怕得要死。
2017-01-12 13:38:38
“您想过一种干净的生活？像大家一样吗？”您自然回答说是。怎么能够说不呢？
2017-01-12 13:39:02
“同意。人家于是就来清扫您。这是一门职业，一个家庭，一种有组织的娱乐。”小小的牙攻击肉体，直至骨头。我不公正了。不应该说这是它们的组织。这是我们的：争先恐后地清扫别人。
2017-01-12 13:40:55
我使您开心，不是自夸，这说明您的脑筋在某种程度上是开通的。
2017-01-12 13:42:13
在我身上只有一件事很简单，即我一无所有。是的，我曾经富有过，不，我从未与人分享过什么。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了我也曾是一个保守的犹太人……啊！
2017-01-12 13:56:32
如果没有魄力，就该有方法。
2017-01-12 13:56:53
没说的，我住在发生了历史上最大的罪行之一的地方。也许正是这个帮助我理解大猩猩和他的戒心。这样我就可以同我的天性作斗争，它使我身不由主地滑向同情。当我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时，我身上的某一个我就在敲警钟。“减速。危险。”
2017-01-12 13:59:48
我爱这里的人民，他们挤满了街道，夹在房屋和水之间的狭小空间里，被雾、冰冷的土地以及像洗衣盆一样冒着气的大海包围着。我爱他们，因为他们是双重的，他们在这里，同时又在别处。
2017-01-12 14:08:29
的确，他们在我们身边走着，但是，看看他们的脑袋在哪儿吧：在那红绿招牌下由霓虹、刺柏子酒和薄荷酒组成的迷雾中
2017-01-12 14:09:16
当人们从外圈开始，一圈深似一圈，生活，亦即罪恶，变得越来越浓厚，越来越阴暗。
2017-01-12 14:12:21
这种直翅目昆虫的入侵从未给我带来过一文钱，而我却是以和被我蔑视的人对话来谋生的。
2017-01-12 14:12:43
这样，我就站在了正义的一方，这足以使我良心安宁。法律的观念，因有理而感到的满足，自尊自重的喜悦，亲爱的先生，这是我得以站住或前进的强大动力
2017-01-12 14:13:14
此人的确因为自己理亏而恼火，因为得不到或不能给予自己有德的证明而恼火。他的妻子越是显得完美，他越是恼火。
2017-01-12 14:16:11
我仍旧是无所作为：在我们的社会里，贪婪代替了宏图大志，这始终引我发笑。
2017-01-12 14:16:25
我们都知道幸福即在于此，尽管我们为了彼此相安无事，有时以自私自利为名装模作样地谴责这些乐趣。
2017-01-12 14:19:32
礼貌的确给了我巨大的欢乐。
2017-01-12 14:23:24
我也被认为是慷慨大方的，我也的确如此。公开或私下，我都有赠与。当我该拿出一件东西或一笔钱时，我所感到的远远不是痛苦，而是经久不衰的快乐，有时我看到这些赠与毫无回报以及有可能变成忘恩负义，不免产生某种伤感，但是这与我所获得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快乐相比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乐善好施甚至到了这种地步，我憎恶被迫而为。
2017-01-12 14:25:21
是的，我从来只是在高尚的境界中才感到怡然自得。哪怕是生活中的细节，我也需要处于高境界中。
2017-01-12 14:30:01
我的职业成功地完成了这种攀登高峰的志愿。它使我摆脱了任何辛酸之感，对那些我总是施恩而从不欠他们什么的人的辛酸之感。它使我高踞于法官之上，该我来审判他们，高踞于被告之上，迫使他们认罪。
2017-01-12 14:37:26
生活，其存在和赠与，迎面而来；我以一种善意的自豪感接受此种敬意。事实上，由于这样充实、淳朴地做人，我觉得自己有些超人的味道了。
2017-01-12 14:40:37
这是一种议会议长的感情：廉价地得到，然后就是灾难。友谊，就不那么简单了。需要长时间的、艰苦的努力才能得到，一经得到，就无法摆脱，必须正视。
2017-01-12 15:01:36
也许，说到底，它的愿望还不够强烈？也许我们爱生活还爱得不够？您注意到唯有死亡才能唤醒我们的感情吗？如同我们爱刚刚离开我们的朋友，是不是？
2017-01-12 15:02:06
您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对死人更公正、更宽宏大量吗？原因很简单！对他们没有义务。他们让我们自由，我们可以从容不迫，把尊敬穿插在鸡尾酒和可爱的情妇之间，一句话，在闲暇之中。如果他们强迫我们什么，那就是怀念
2017-01-12 15:02:18
然而我们却是健忘的。不，在我们的朋友中，我们爱的是刚刚死去的人，痛苦的死者，我们的悲恸，最后是我们自己。
2017-01-12 15:06:40
上帝啊，多么美妙的骚乱啊！电话畅通，心潮澎湃，语句有意简短，然而大有弦外之音，抑制着痛苦，甚至，是的，有点自我谴责！
2017-01-12 15:09:04
这种平易近人的作风使我廉价地获得所有人的同情，这对我的发展是必要的。
2017-01-12 15:10:03
反正我还认识别人，表面上众人都拥护他们，他们却并不更忠实，也不更真诚。
2017-01-12 15:10:46
他为自己硬造了一个复杂悲惨的一生。应该发生点什么事，这就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类承担义务的原因。
2017-01-12 15:10:55
应该发生点什么事，哪怕是没有爱情的奴役、战争或者死亡
2017-01-12 15:19:16
我解决了几宗难案，首先是出于利益，其次是出于信念。
2017-01-12 15:22:26
我很知道人们离不了统治别人和被别人服侍。每个人都需要奴隶，如同需要纯洁的空气一样。统治，就是呼吸，您同意这个观点吗？甚至命运最不济的人也能够呼吸。社会阶梯最底层的人还有其配偶和孩子呢。如果他是光棍，他还有条狗。
2017-01-12 15:22:53
“人不能顶撞他父亲”，您知道这句话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句话不可解释。在这个世界上，不顶撞他爱的人顶撞谁呢？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它又是令人信服的。应该由一个人说了算。否则，任何一种道理都可以有另一种道理与之对立，这样就会没完没了。
2017-01-12 15:25:54
我永远是一边说话，一边自我吹嘘，特别是以一种我深谙其中奥妙的吵吵嚷嚷的谨慎来自我吹嘘。的确，我总是自由地、强有力地生活。
2017-01-12 15:26:23
当我照顾他人的时候，那是纯粹的屈尊低就，我有完全的自由，而全部功劳又回到我的手上：我在我的自爱中又升高了一级。
2017-01-12 15:49:34
实际上，什么都不算数。战争、自杀、爱情、苦难，当环境迫使我去关心，我当然关心了，然而是以一种彬彬有礼、浮光掠影的方式去关心。
2017-01-12 15:49:48
有时，对一宗与我日常生活无关的案子我装作充满激情。但我的心并未参与进去
2017-01-12 15:57:01
我就这样浮上了生活的表面，某种程度是在口头上，从来也不是真的。
2017-01-12 15:57:43
人们跟着，他们想依附，然而一无所有，而这就是不幸。那是对他们来说。因为对我来说，我已经忘了。我从来只记着我自己。
2017-01-12 16:11:17
事实上，您清楚地知道，任何聪明的人都梦想着当强盗，只以暴力支配社会。
2017-01-12 16:14:58
我的心并不干枯，差得远呢，相反，却充满了温情，还容易流泪。只是我的热情总是转向我自己，我的温情也是为了我自己。无论如何，说我从未爱过是不对的。至少在我的一生中是有一种伟大的爱情，其对象一直是我本人。
2017-01-12 16:26:26
好，您要说我又吹牛了。我不否认，当我把真实的事胡吹一通时，我就更加无法自豪了。
2017-01-12 16:27:22
事实上，我们的女友们与波拿巴①共同之处，她们总是想在别人都失败的地方成功。
2017-01-12 16:28:03
任何一种团体，哪怕是出类拔萃的，很快就使我厌倦，而我对喜欢的女人却从不厌烦。我简直难于承认，我会拿十次与爱因斯坦的谈话去交换与一个漂亮的女配角的初会。真的，在第十次幽会的时候，我就希望与爱因斯坦谈话了，或是去作艰难的阅读。
2017-01-12 16:29:29
我一无是处，不值得倾心相许，我的生活在别的地方，它不需要通常的幸福
2017-01-12 16:30:10
我赢了，而且是双重的胜利，因为除了我对她们的欲望之外，我还每次都通过检验我的魅力而满足了我对自己的爱。
2017-01-12 16:31:03
某种奢望那么深地体现在我身上，我竟不顾明显的事实，难以想象一个曾经委身于我的女人还能够属于他人。她们向我立下的誓言拴住了她们，却解放了我。因为她们不属于任何人，我于是可以决心断绝，否则，这对我几乎是永远不可能的。对她们的检验从此完成，而我的权力亦长久地得到保障。
2017-01-12 16:34:56
某种最坏的、最卑劣的人说：“别爱我，但要忠于我！”
2017-01-12 16:35:17
只是，唔，验证永无终止，每逢新人即应重新开始。由于不断地重新开始，人们就习以为常。
2017-01-12 16:35:50
随后就是下述反应：有朝一日会处于占有却不真正有欲望的境况之中。相信我，对于某些人来说，不占有自己没有欲望的东西是世界上最难的事。
2017-01-12 16:36:20
无须跟您说她是谁，只消说她以其萎靡的、贪婪的神气吸引了我，但并未引起我真正的骚乱。坦率地说，这件事平庸无奇，早在意料之中。
2017-01-12 16:37:10
但是，我从来没有过麻烦，我很快就将她置诸脑后，不再相见。我想她毫无觉察，我甚至没有想到她会有看法。再说，她的消极的神气在我看来使她与众不同。几个星期以后，我却得知她向第三者泄露了我的缺点。我立刻觉得有点被欺骗了，她不像我以为的那样萎靡，她并不缺乏判断力。然后，我耸了耸肩，装作一笑置之。
2017-01-12 16:37:33
即使在孤独之中，也是双方争着要占便宜。
2017-01-12 16:37:58
不久以后，我又看见这个女人，为了引诱她我做了该做的事，又重新真正地占有她。
2017-01-12 16:39:36
然而事实上我却开始百般污辱她。我丢弃她，又重新获得她，强迫她在不适当的地点和时刻委身于我，我在各方面都待她如此粗暴，最后竟倾心于她，如同我想象狱卒系于囚徒一样。直到那一天，在一阵痛苦、压抑、狂乱的快乐中，她高声赞颂奴役她的这一切。那一天，我开始疏远她。以后，我就忘了她。
2017-01-12 16:41:30
当我面临被抛弃的危险时，唤醒我的不是爱情，也不是仁慈，而仅仅是希望被爱，得到据我看来属于我的东西。我一被人爱上，而我的相好重又被我忘却，我就高兴，我就舒服，我就变得讨人喜欢。
2017-01-12 16:43:11
总之，为了我生活幸福，我选出的人就该不生活。他们就该越来越只是从我的好兴致中讨生活。
2017-01-12 16:43:33
我想到那段时期，我要求一切而自己一无所付，我动员了那么多人为我服务，我在某种意义上把他们置于冰箱里，为了使自己某一天可以随手可取，用起来方便，这时候，我不知如何称呼涌上我心头的那种奇怪的感情。不会是羞耻吧？告诉我，亲爱的同胞，羞耻不是有点儿灼人吗？是吧？那么，也许是它，或者是那些与名誉有关的可笑的感情里的一种。
2017-01-12 16:48:29
亲爱的朋友，人是多么不善于虚构啊！他们总是以为人为了一个理由而自杀。然而，自杀完全可以有两个理由。不，他们不懂这一点。
2017-01-12 16:48:41
您死了，他们则加以利用，对您的行动赋予一些愚蠢或庸俗的动机。亲爱的朋友，殉道者应当在被遗忘、被取笑或被利用之间进行选择。至于被理解，绝不可能。
2017-01-12 16:50:46
我终于明白了，在他们身上有一种不可抵抗的审判别人的倾向。
2017-01-12 16:52:27
我长期生活于普遍和谐的幻境中，满面春风，无所用心，来自各方的审判、利箭和嘲笑都遇我而消溶殆尽。从自我警觉的那一天起，我清醒了，同时遍体鱗伤，一下子失去了力量。于是，在我周围普天下人都开始嘲笑我
2017-01-12 16:52:52
有什么办法？人类最自然的念头，天真地出现的，犹如来自他本性的深处，是他自己的无辜。
2017-01-12 16:56:04
但是，这些骗子希望得到赦免，也就是不负责任，他们肆无忌惮地为天性辩护或以环境为借口，尽管两者相互矛盾。根本点在于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的品德，由于一生下就具备，因而不致受到怀疑，他们的过失出于瞬间的不幸，永远只是暂时的。
2017-01-12 16:57:26
我们大概首先应该被判犯了错误。我们只是希望在我们的道路上受到怜悯和鼓励。一句话，我们希望不再有罪，同时对自己的纯洁不作努力。不要够多的无耻，也不要够多的道德。
2017-01-12 16:58:54
我在记忆中搜索之后，明白了，虚心佐我闪光，谦卑助我制胜，德行辅我压迫。我通过和平的手段进行战争，最后通过无私的手段获得了我觊觎的一切。
2017-01-12 16:59:49
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我的缺点转而对我有利，这是真的。比方说，我被迫掩盖我生活的罪恶部分，使我装出一副冷淡的、人们常常混同于德行的那种神气，我的冷漠使人们爱我，我的自私在我的慷慨大度中达到顶点。
2017-01-12 17:07:44
当然，我的背叛并不妨碍我的忠实。我由于萎靡不振而完成了一件巨大的工作，我由于发现了乐趣而不断地帮助我的邻人。我徒劳无益地重复说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我只是从中得到了不关痛痒的慰藉。
2017-01-12 17:08:30
我从未打心眼里相信人类的事务可以是严肃的。严肃在哪里，它不存在于我所见的一切东西里，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我只觉得我见到的事就像一种游戏，或者令人开心，或者惹人生厌。那种我永远也不理解的努力和信念的确存在着。我总是以一种惊奇的、略带怀疑的神气看着那些奇怪的人为金钱而死，因失去某种“地位”而绝望或者神气凛然地为家庭的兴旺而献身。
2017-01-12 17:08:59
没有疑问，有时候我装作严肃地对待生活。但是，严肃本身的轻佻很快就显现出来，我只不过是尽可能好地继续演我的角色。
2017-01-12 17:14:07
既然我是说谎者，我要将这公诸于世，在那些笨蛋尚未发现我的两重性时，向他们劈头盖脸地掷去。我既已被挑动坦白，我就将回答挑战。对于众人的嘲笑，我就设想自己陷入普遍的讥讽之中。
2017-01-12 22:05:33
既然我需要爱和被爱，那我就认为自己陷入了爱情。换句话说，我装傻
2017-01-12 22:06:06
我常常对提一个问题感到惊讶，这个问题，我作为过来人总是加以回避的。我想问：“你爱我吗？”按照惯例，在这种场合应该回答：“你呢？”如果我回答是，我就承担了超越我的真实感情的义务。如果我竟敢说不，我就有不再被爱之虞，我因此而痛苦。我希望得到休息的感觉越是受到威胁，我越是向对方要求它。因此，我被引向越来越明确的许诺，我竟至于向我的心强求一种越来越巨大的感情。
2017-01-12 22:07:56
我排他性地爱我自己已经三十余年了。怎么能指望丢掉这样一种习惯呢？我根本没有丢掉，我还是一个在爱情上只想不做的人。
2017-01-12 22:12:23
每一种过度的行为都削弱生命力，因而也减轻了痛苦。
2017-01-12 22:13:14
肉体的嫉妒是想象的结果，同时也是人们施于自身的审判。人们把自己在同样场合也会有的丑恶思想加诸于对方身上。幸好，过度的享乐削弱想象力和判断力。
2017-01-12 22:26:26
有时候，人们看一个说谎的比看一个说真话的还要清楚呢。真相，如同光亮，炫人眼目。谎言则相反，是一抹美丽的霞光，它使每样东西都显出价值。
2017-01-12 22:39:24
死是孤独的，而奴役则是集体的。
2017-01-12 22:42:44
我越是认罪，我越是有权审判你们。更有甚者，我激起你们自己审判自己，这使我感到轻松。
2017-01-12 22:43:32
既然我找到的幸福对我是合适的，我为什么要变呢？我接受了两重性，而不为此感到痛苦。相反，我安顿下来，在这儿找到了我毕生追求的舒适。